人的颂歌

——《海上劳工》读后

  长篇小说《巴黎圣母院》、《悲惨世界》和《海上劳工》构成雨果人道主义的三部曲,体现了他的人道主义主张:人类应当从宗教的桎梏里,社会的压迫下,自然的蹂躏中解放出来。作者在《海上劳工》的序言中写道:“宗教、社会、自然是人类三大斗争的对象;……人生神秘的苦难,就来自这三种斗争里,人类进步须克服迷信、偏见和物质的三种形式的阻碍。”

  在《巴黎圣母院》中,雨果通过揭露副主教克罗德·孚罗诺的伪善和罪恶,表现了他的人道主义主张:人类必须打碎套在脖子上的宗教枷锁,以便从神权的桎梏中解放出来。在《悲惨世界》中,作者通过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残酷剥削和不公正法律的控诉,表现了他的人道主义主张:人应当从社会的重压下求得解放,社会应当消灭贫穷、饥饿和黑暗。那么在《海上劳工》中,雨果又表现一种怎样的人道主义思想?作者通过怎样的题材和形象来表现?本文打算在这些方面做些探讨。

(一)

  1866年雨果出版了《海上劳工》,这是一部以拿破仑三世王朝复辟时期为背景的长篇小说。它描写以打鱼、种地为生的青年吉利亚特,为了得到理想的婚姻,接受了从触礁汽船上运回机器的条件,一个人到一个孤岛上创造出人间奇迹的感人故事.

  小说以劳动者为正面主人公,热情歌颂劳动者的崇高品德、坚强意志和无穷智慧。作者不仅赋予了自己的主人公某种象征的品格,而且力图把他塑造成有具体优秀品质的劳动者形象。他是渔人,可是他不仅是渔人,还能做木匠、铁匠、车匠、修船匠的工作,甚至懂得机械。他“身材和气力虽然都很平常,可是他的机智却善于创造发明,他有方法举起唯有巨人才能举起的重量,做出只有超人才能完成的奇迹”。吉利亚特为人善良,乐于助人,专为岛上的居民做好事,而不求报答,甚至隐姓埋名。为了成全别人的幸福,他宁可牺牲自己……雨果运用浪漫主义手法,把主人公塑造得那么高大,那么理想,那么完美,有些地方甚至理想化得有些不近情理,如称颂他为“约伯与普罗米修斯的结合”。作者把主人公的能力升华到足以与任何自然力相抗衡,并能战而胜之的高度。雨果之所以这样表现他心目中的主人公,应该说完全是出于他人道主义的主张,导源于他对那些长期遭受欺压、被社会偏见歪曲的劳动者的深沉的爱。

  在弱肉强食的时代,在剥削和压迫被认为是合法权利,并得到神圣法律保护的社会,人,特别是从事劳动的人,被看作“工具和原料”,被视为天生的群氓,被描写得漆黑一团,一文不值。就象高尔基所说的:“资本主义世界所感兴趣的是把人描绘得比他本来的面目更坏,把人评价得比他原来的价值更低。”1雨果的人道主义思想首先就表现在捍卫人的尊严,特别是劳动者的尊严上。雨果一反剥削阶级的传统偏见,充满诗意地赞美劳动者身上的崇高品质,把被视为“工具和原料”的“渺小人”表现得高尚、伟大,赋予他超人的能力,超人的坚强意志,超人的崇高品德。这正是雨果理想主义世界观的表现,也是他为了使人性得到复归,使人的尊严、人的自信心得到重新肯定的表现。

(二)

  《海上劳工》用了全书三分之一的篇幅来描绘吉利亚特在浩瀚的天海之间,在荒无人烟的石岩上与大自然进行艰苦卓绝的斗争的感人事迹。

  他冒着生命危险来到“罪犯不能从那儿逃跑,鸟雀不能在那儿做窝的地方”。“水面上是嶙峋的峭壁,海水下是起伏的奇峰。”在这海天之间安身,首先就面临着生存斗争。风恶意地把装食物的篮子抛到海里去,他只好从岩石上挖贝壳充饥;找不到一小块暂时栖身的地方,他只好躺在花岗石做成的床上。更为艰巨的是:他要把千斤重的机器从触礁的船中打捞出来,再安置到自己的小船上运回,这简直比登天还难!打捞机器需要大量的人力、庞大的车间和一整套起重设备,而他只有一双手和几件最简陋的工具。就在这万分困难的条件下,他开始奋斗。他用破船做燃料,水做动力,石头做铁钻,引风助燃,升起了他自己设计的锻铁炉,制造各种工具。“他有智慧做技术,意志做动力”,终于安上了可以用一只胳膊支配的手摇起重机,并战胜云雾、雷霆、骤雨、暴风、惊涛、骇浪、险礁,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雨果以逼真的细节,真实地描绘了海上生活的艰苦和大自然破坏力量的可怕。他满怀激情地歌颂他的主人公是“一个斗争的约伯”,“战斗的约伯,征服者约伯,如果不嫌把太伟大的字眼,加在一个捉螃蟹和捕龙虾的渔夫身上,他可以算得上一个普罗米修斯型的约伯”。作者把吉利亚特升华为人类智慧和力量的象征,升华为一种能与任何巨大自然力相对抗,并能最后取得胜利的伟大力量。

  雨果礼赞人类不屈不挠的意志,讴歌人类的伟大,这正是他人道主义思想的又一体现。作为一个浸透人道主义思想的伟大作家雨果,他把一切对生命有损害的都叫做恶。大自然损害人类:暴风扰害船只航行;惊涛吞没人的生命财产;严寒使人受冻,酷暑使人得病……这一切都是恶。雨果认为恶否定神圣的秩序,使生命失调,使无穷的宇宙的整体复杂起来,恶是人类的大敌。在人类与自然的搏斗中,雨果显然站在人的一边。他主张:不管人类怎样渺小、无能,但在大自然神秘力量面前,应当按照自己的天性去探索,去斗争,而不是逃避和退缩。他认为只有这样,人才会从自然的蹂躏中解放出来。

  高尔基说:“作家应当把人看作是创造力量的源泉,是地球上一切事物,一切奇迹的创造者,是反对自然力量的斗士,是新的‘第二自然’的创造者,这种自然是由人的劳动、他的科学和技术创造出来的……”他还指出:“对我来说,人自古以来就是一个奇迹,而且是一切奇迹的创造者。”2他主张用大写字母来书写“人”字。积极的人道主义者从对人类的爱出发,确认人是宇宙的主人。他们憎恶对人的一切奴役和压迫,他们深信人的伟大力量,并为捍卫人的自由而斗争。

  雨果认为人是自然的主宰,人可以用劳动和斗争去克服重重障碍,人的意志可以移山。正是由于人要获得胜利,有战胜一切的坚强信念,才能产生崇高的胜利。雨果通过他独特的浪漫主义的创作方法,也就是通过表现人物的“奇才异能”,形象地肯定了人是自然中的主体。《海上劳工》实际上是一曲“人的颂歌”。

(三)

  《海上劳工》还反映了以自我牺牲来成全他人幸福的崇高主题。

  主人公吉利亚特自从看到美丽的小姑娘德玉西特在雪地上写了他的名字之后,就深深地爱上了她。为了得到她的爱,为了追求理想的婚姻,他一个人历尽千辛万苦来到孤岛上。白天,受饥渴煎熬;夜晚,遭寒冷侵袭。他遍体鳞伤、周身褴褛,忍受着一切使他精神和肉体耗竭的压迫。但是爱,对德玉西特崇高的爱始终是他心中燃烧不尽的火焰的能源。正是由于爱,他创造了人间奇迹:从触礁的船上运回来机器,并在与章鱼的生死搏斗中,拣回了德玉西特的嫁妆钱七万五千法郎。可是,等到他胜利返航,匆匆地把小船系在岸边,悄悄地走进李特尔芮的花园,想看看自己九死一生为之奋斗的恋人时,一切美梦都破灭了。没有想到他在那儿看到的是德玉西特正在和一位青年谈情拥抱。这个青年恰恰就是他不久前从大海里搭救出来的神甫。

  船主李特尔芮十分赞赏吉利亚特的坚毅与勇敢,说他的功绩比拿破仑还大,并且答应履行自己的诺言,坚持要侄女德玉西特与吉利亚特完婚。然而,吉利亚特并没有把爱和占有等同起来。他没有象一般人一样,爱不成就恨。相反,却以自我牺牲的精神放弃了与德玉西特结婚的权利,并成全了她与埃培尼塞神甫的婚姻。吉利亚特还主动地帮助他们到圣·彼得港礼拜堂登记,并把母亲留给他未来妻子的珍贵礼物也转送给德玉西特。在送别他们去远方旅行,欢度蜜月之后,自己默默地走向大海,坐在一块岩石上,让上涨的潮水淹没自己,葬身在伟大的坟墓之中。雨果在《海上劳工》中,把自我牺牲精神作为他人道主义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这种自我牺牲精神的出发点就是爱。从爱出发,为了普救众生(或成人之美),甘愿受苦受难(或自我牺牲),这是普罗米修斯型的人物。因此,雨果称吉利亚特为“普罗米修斯型的约伯”。

  雨果在《海上劳工》中体现出的人道主义思想可以概括为三点:一、突破了剥削阶级的传统偏见,把被有产者歪曲的劳动人民形象重新复归,并加以歌颂;二、对人类充满了爱和希望,认为人是万物的灵长,自然的主宰,坚信人的智慧和力量可以战胜一切;三、爱是一切的出发点,为了爱,人们可以,也应该献出一切。

  雨果的人道主义思想是以仁爱万能为核心的。他确信,仁爱是提高个人道德和医治社会疾苦的最好药方。用他自己的话说,“一切受难者,在永恒的爱的光辉照耀下,均将得救。”“怜悯可以使一粒石子发出光辉:在爱的指引下,魔鬼终将重归天使的行列。”3正由于雨果过分相信“爱”的力量,把人道主义奉为解救万物的药方,导致他陷于自相矛盾的境地。在《海上劳工》中,人们不难看出作者世界观的局限性。

  作者在歌颂劳动者高贵品质的同时,赋予了主人公某些与劳动人民格格不入的性格和情感。吉利亚特是一个离群索居,独来独往,脱离群众,处身于社会之外的孤僻者。他舍己为人,专为岛上居民做好事,却不被人理解,甚至被看作是一个与魔鬼打交道的巫术者。

  作者为了表现人的伟大,人的智慧和力量能够移山倒海,有意地让主人公单枪匹马在孤岛上艰苦奋斗,创造奇迹。由于作者是从主观猜度出发,缺乏真实生活的基础,结果把吉利亚特塑造成一个个人英雄主义者,一个被社会遗弃、被人们遗忘的鲁宾逊式的人物。作者虽然描写了他与自然搏斗的一系列超人的壮举,但人们不禁要怀疑:这样的人有多大的力量?就象希腊神话中的安泰离开了母亲大地,力量也就消失了。

  作者表现主人公的自我牺牲精神,完全是建立在个人主义和抽象的爱的基础上。吉利亚特为德玉西特作出了最大的牺牲,而德玉西特还不懂得他的感情,称他为“野人”。吉利亚特那么深沉地、不惜一切地单恋着德玉西特,显然缺乏生活基础,是作者想象出来的。作者最后让自己的主人公在没有任何人关心的情况下,忧伤绝望地自尽:“当船影在天边消失的时候,吉利亚特的头已经淹没在海水里;除了茫茫的大海之外,什么也没有了。”这种悲剧的结局,反映出作者思想陷入了悲观的宿命论之中。

注: 1: 高尔基. 文学书简 (下卷)[J]. 1971. 第156页 2: 高尔基. 论文学[M]. 人民文学出版社, 1978. 第110页 3: 周辅成. 从文艺复兴到十九世纪资产阶级文学家艺术家有关人道主义人性论言论选辑[J]. 北京: 商务印书馆, 1973. 第3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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