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现主义的美学体现

——读巴·拉格维斯的《侏儒》

  《侏儒》是瑞典当代著名的诗人、小说家巴·拉格维斯的代表作品,发表于一九四五年。本世纪初,当拉格维斯开始登上文坛之时,正逢表现主义新思潮在欧美盛行,他深受这一文艺新流派的影响。一九一三年后,他的作品逐渐地形成了表现主义的风格。由于拉格维斯“在自己作品中不懈地寻求解答人生永恒问题而显示出来的那种艺术力量和根植深远的独立性”,一九五一年,他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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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说《侏儒》,之所以成为拉格维斯的代表作并且获得世界性的声誉,那是因为作者的表现主义美学思想和艺术风格在这本书中得到了完整的体现,并达到高度的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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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表现主义艺术是以表现主观感受为宗旨的,这个流派的艺术家们主张在作品中表现自我。表现外部世界在人们内心世界的折光。他们主张用主观感受的真实去代替客观存在的真实。他们认为:“世界存在着,仅仅复制世界是毫无意义的”;“只有艺术家的手透过事实抓取到事实背后的东西,事实才有意义。”1 他们的口号是:不是现实,而是精神。

  小说《侏儒》充分地体现了这一美学原則和表现方法。它采用主观外化和内在精神舞台化的表现手法,以一位身高二十六英寸的侏儒为主人公,通过他的一切主观感受展开故事和情节。作品中叙述和描绘的一切人物与事件,全部都是出自“我”,也就是出自主人公侏儒的眼中、心中、口中。整篇自始至终都是侏儒一个人在叙述,它好象是主人公的自传或随感录。小说描写一位在古老城邦的宫廷中当王爷玩具的侏儒的亲身经历。作品从“我”的身高、仪表写起,并连续揭露一个古老城邦里大人物之间尔诈我虞的现象和城邦间两次不义战争给人民带来的深重灾难;中间还有许多插曲:如发生在敌对城邦统治者的子女间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式的爱情悲剧,宮廷里争风吃醋的阴谋,以及荒淫无耻的王妃死后竟被奉为圣洁象征的滑稽事,等等。

  小说《侏儒》着力描写的是主人公的潜意识。“我”凭直觉观察世界,然后由于进入感官的形象触动心灵,于是潜意识就起来发言,说出自己对某种事情的评价和反应。他对王爷、蒂沃朵拉王妃、勃那多等人的叙述和评论,就是凭借自已的直觉和印象而发的。小说中最重要的场面应该是那两次战争,尽管主人公表示:“我要作详尽而确凿的叙述,”然而,作品中详尽叙述的恰恰不是战争的细节,而是主人公在战争中的自我感受。如战争前,书中这样写:“打仗的奥妙,从前我是一无所知,现在却越来越引起我的兴趣了。战场生活的变化起伏使我感触甚深。这种生活真是不可思议”。“明天啊!明天!想到刀光剑影的交锋,我快活得象个孩子一样。……”这只是临战前夕“自我”思忖的表现。又如小说,对正在进行中的战斗的描述:“完全象我预測的那样,这次战役以我方两路人马的联合进攻开始,从坡地上看,好一派壮丽的景象。对于所有的感官都是一种享受。军乐鸣奏,大纛飘扬,整齐多彩的队伍上空旌旗翻舞。银角声起,黎明的田野上余音回旋,骑兵以排山倒海之势冲下坡来。……”与其说这是表现战争,不如说这是表现主人公对战争的内心感受。再如对战争结果的描写:“对我说来,打仗不是儿戏,而是严酷的现象。我要作战,我要杀人!不是为了这种行为的光荣,而不过是这种行为的本身。”显然,这是以主观感受的真实,去代替客观存在的真实。仅从以上对战争的写法,我们可以看出:在表现主义艺术家那里,主观感情得到了无限的扩大。作者不去捕捉瞬间即逝的印象,不着眼于肉眼所见到的客观,而是要抓住时代的影响,表现终久不衰的内心激情和生活经历。如果用表现主义理论家卡斯米尔·埃德施米特的话说,就是:他们并不看,他们观察;他们不描写,他们经历;他们不再现,他们塑造;他们不拾取,他们探求。《侏儒》的作者所表现的战争,显然不是纯粹的战争,而是主人公内心世界的折光。

  拉格维斯忠实于表现主义的“不是现实,而是精神”的美学原则,他把自己的笔力完全集中于人物的精神世界的挖掘上。无论是侏儒对待“贵人们”的那种怯懦而又强烈自尊的心理状态,还是他对待他的同类——另外两个侏儒的鄙视心理,以及他对战争那种狂热的情绪,都体现了一种复杂的变态心理。因此,在小说《侏儒》中,人们看到的实际上是强烈的社会情绪,深刻的内心体验和复杂的变态心理。和许多表现主义作家一样,拉格维斯在表现这些精神世界时,常常醉心于人物的非理性的下意识活动,因而使这部作品在某种程度上,也蒙上一层神秘主义的色彩。

  由于表现主义的出发点是精神,因此作者在创作《侏儒》时,无视生活本身的冲突,无视人物的自由意志,也无视情节起承转合的逻辑,采用的艺术手法与传统作品大相径庭。小说不以故事情节作为结构的主要内容,甚至故意打乱故事情节的连续性和完整性。在结构上,它不受时空顺序的局限,把过去和现在,现实和理想,意识和幻象交织在一起。作品以主人公的自我表现为主线,贯穿着全部内容,不是以主人公侏儒服务于故事情节的展开,而是让故事情节服务于主人公的自我表现。这种表现手法,体现了表现主义的反传统的美学思想。

(二)

  表现主义艺术家主张表现内在的实质。他们一方面不满意现实主义的传统手法,认为这种对客观事物进行的单纯描摹,只是揭示事物的表面现象。另一方面他们又反对印象主义把感觉看作被动接受外界事物的器官。他们认为,印象主义只描绘停留在表面的印象,印象主义所创造的“瞬间”,那只不过是“时代磨盘中的一些秕谷”。那么表现主义主张表现什么呢?他们主张突破表面现象,跨越暫时的、个别的印象,而展示事物的抽象本质和永恒真理;用托勒的话来说,就是“剥掉人的外皮,以便看到他深藏在内部的灵魂”。批评家乌提茨对表现主义思潮曾作过这样的评价:“不是落下石头,而是万有引力的定律”2,因为表现主义与现实主义相反,他们所关心的不是“落下石头”这种具体的、个别的现象,而是“万有引力定律”这种抽象的、普遍的本质。表现主义与众不同的表现方法之一,就是直取本质,震撼心灵。正因为主张表现内在的实质,因此表现主义作家在作品中所表现的主题,或提出探讨的问题,往往都是一些带有哲理性的大问题。他们喜欢在较大的时空范围内,对现实作整体的思考。例如奥地利的表现主义作家卡夫卡,他在《变形记》里提出了人的异化问题;瑞典表现主义戏剧家斯特林堡在《鬼魂奏鸣曲》中,表现了人与人之间的仇视;德国的表现主义作家托勒,在著名的《群众与人》一剧中,反映的是人性与暴力不能相容,个人与群众无法兼頋这样一些重大主題。

  同样的道理,在小说《侏儒》中,作者想透过表面的、暫时的、个别的印象的抒写,而给读者展示抽象的、内在的、带有永恒性的真理。不难看出,作者的艺术意图是通过《侏儒》的描写,将现实世界的邪恶和隐藏在灵魂深处的邪恶根源,无情地揭露出来。在这部作品中,作者表现的基本观点大致是:“恶”是现实力量,它是无比广大和深厚的;而“善”所处的地位却十分不稳定。人类的雄心壮志与其所处的渺小地位之间显得太不相称;因为,无论心灵,还是智慧方面,人类与现实的力量对比都是十分悬殊的。因此作者主张:只有把人类与现实间斗争的艰巨性毫无保留地展示出来,这才有利于人们做好坚持长期艰苦斗争的精神准备。

  拉格維斯把这一抽象而重大的主題在作品中以象征的手法表现出来。小说中主人公侏儒,作者赋予他的象征意义是代表芸芸众生,他既是人性的化身,又是作者的代言人。作品中叙述的虽然是侏儒个人的所见、所闻、所感和亲身经历,但这些却代表着普遍的人性,代表着普通人的思想、感情、经历,以及存在于人身上的弱点和偏见。而小说中以王爷为代表的另一帮人,显然是代表现实生活中的“大人物”。宮廷里的荒淫生活,机诈权术,统治手段;城邦间的争雄称霸,翻云覆雨,以及不顾人民死活而发动的战争等等,这些无疑暗喻着现实的力量,也就是人类的对立面.芸芸众生在强大无比的现实力量面前,就象侏儒一样,地位卑下,势单力薄,只好忍气呑声;但是在内心里,在潜意识中,被抑压着的思想感情照样要掀起波澜。侏儒对蒂沃朵拉王妃的憎恶就是一例:“我恨她,真想看到她两腿大张,火舌直卷她那臭气熏天的肚子,在地狱的烈火中烧死。”这种内心狂澜虽然时常起伏,但这也是限于内心暗暗地“浑身哆嗦,火冒顶门”;实际上,他照样当他侏儒的角色,供王妃使唤。后来侏儒终于因为得罪主人而被判处终身锁禁,永不出头。“我这样给锁在这里,尽管时光流逝,却从无任何事情发生,真是一种毫无乐趣的空虚生活。但是我逆来顺受,并无怨言。”这就是作者毫无保留地展示出来的芸芸众生在严酷现实中的境遇。按照作者的看法,基督教之所以把耶稣钉上十字架,意在说明人间下界永无改善状况的希望;他认为:想建立起斗争的信念,本身就是无比艰巨的斗争。他在书中写道:“人类太软弱、太娇贵了,连命中注定的事,自己也无能为力去实现。”在小说即将结束之际,作者借侏儒的口说道:“我是在等待东山再起,而那种日子也肯定会到来,”但又说:“如果说我对这位主子还有认识的话,那么他是决不能长久缺少他的侏儒的。”从这段结尾来看,作者分明要告诉人们,人类是不会灭亡的,但却永远也摆脱不了被蹂躏的地位。这也是拉格维斯极力想表现的内在的实质。必须指出,尽管作者对人类的前途并没有完全丧失信心,还在等待“东山再起的一天”,但他象西方许多知识分子一样,在资本主义黑暗的现实面前,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孤独感、灾难感、虚幻感,以及无能为力和无所归属的心理状态。

(三)

  表现主义文学还有一个显著的特色,就是用象征性的手法表现抽象的真理。因此,从艺术手法上说,表现主义也可以说是戏剧和小说领域里的象征主义。在表现主义的作品里,我们可以看到,象征性的环境,象征性的人物,象征性的情节和象征性的场面。卡夫卡的城堡,就是一个象征性的环境,主人公一进入城堡管辖的范围,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一种虚幻和无能为力的感觉,因为构成主人公活动环境的城堡,象征着虚幻的世界和官僚的政治。他的另一部作品《变形记》的主要情节,是主人公变成了甲虫的悲惨遭遇;人变成甲虫虽然荒诞,但它却象征着资本主义世界中,人异化为非人这一普遍的事实。托勒的《群众与人》中的人物也是象征性的:剧中的“女人”象征着资产阶级的人道主义,而“男人”却象征着资产阶级专政机器。在表现主义艺术家的笔下,所展示的一切都富有象征含意:人物动作、音光效果、布景道具等等,往往都被賦予象征的意义。瑞典戏剧家斯特林堡的《鬼魂奏鸣曲》中,作者通过老是摆不平一张桌子这样的细节,象征令人讨厌的世界,并以此来表现人物的心理体验。

  拉格維斯在《侏儒》中,十分成功地运用了象征主义的手法,从人物来说,《侏儒》中的人物大都身世不明,真是来无影去无踪迹。就主人公来说,除了自我勾勒了几笔肖像外,什么也没有交代。他的出身、身世、父母,以及为何沦落到宫廷当玩意等等,都是传统作家大有文章可做的地方,作者却有意一笔勾消。至于小说中的其它人物,同样也没有交代来龙去脉,甚至连具体的姓名都没有,只是用“王爷”、“公牛”、“雇用军队长”、“当差的”来表示。小说中大多数人物既无性格刻划,又无外貌的描写;他们的行动既缺乏理性,又缺乏逻辑性,简直不象现实中的人,而象童话中和梦幻里的人。然而,这些人物都具有一定的象征性;他们都是某个阶级、阶层,某种职业或某种类型的人群的化身,他们的思想和行为都是某种社会情绪的体现。例如:侏儒代表着芸芸众生,其实就是人性的化身;勃那多夫子是科学和艺术的象征,他多才多艺,然而还是免不了要为统治阶级效劳,为毁灭人性的战争服务;王妃是腐败势力的化身;王爷和公牛则是霸权和扩张主义的代表,他们腐化堕落、贪婪残暴、灭绝人性。

  小说用了相当多的篇幅来叙述城邦间的两次战争,以及战争给人民带来的深重灾难:“每天有许多人死于饥饿,或者死于饥寒交迫。街道和各处广场躺满了起不了身的人”,“猫和老鼠都被当作了优良的食品而被人追寻……”。不难看出,作者精心安排这两场战争的场面有着重要的象征意义,它们很明显是暗喻着本世纪以来,两次战争给人类带来空前的浩劫和造成空前的灾难。小说还描写了一场大瘟疫,“家家户户的屋子都是一片呻吟,过往行人都能看到那些病人,在铺着破布、烂衫的石板地面上辗转翻滚,发出绝望的号叫……。”这场大瘟疫象征着恶的势力仍然无比强大,这“完全可能是冥冥之中另一种更阴森莫测的力量”在作祟。此外,如那位荒淫无耻的王妃,连她自己都认为,死后应该把骨灰撤在大街上,好让众人践踏,就是这样一个女人,“竟会被作为抚慰众生的善良圣母”而备受礼赞,她的画像却被当作人人敬仰的神灵而悬挂在大教堂大厅的中央。这显然是象征性的描绘现实生活中确实存在着无奇不有的现象。

  表现主义和西方其它现代派文学一样,在反映现实上具有两重性。《侏儒》中所反映的现实只是局部的现实,而且主要反映的是作者的自我,许多地方未必表达了忙于生计的人民大众的思想和情绪。同时,由于作家世界现的局限,往往把一些具体社会弊病,抽象化为人类普遍而永恒存在的问题,从而给人以悲观和虚无的影响。这些都值得我们注意。

  文学史上任何一个文学派别,都不会白白的流过,表现主义也不例外;它虽然和文学史上出现过的侧重表现主观的倾向有着历史的联系,但它也还有自己的独特之处。表现主义选取的文学表现途径和手法,显然是扩大和丰富了艺术的表现力,其中不少经验值得我们借鉴。

注: 1: 埃德施米特:《创作中的表现主义》 . 现代西方文论选[J]. 上海: 上海译文出版社, 1983. 2: 霍华德, 劳逊 . 戏剧与电影的剧作理论与技巧[M]. 中国电影出版社, 19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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